雁南飞 第三章
作者:楠渔

雁非直到坐上马车,整颗心都还一直忐忑着。刚刚在赵府中的情形,至今想来仍令她心有余悸。她不怕征战的大场面,却揣摩不透人心险恶。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真以为赵千远是要为母亲祝寿,直到踏进赵府大厅看到赵千远那张婬秽的嘴脸时,她才知道这是一个骗局。

包让她想不到的是,眼前的人又像前晚一样,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从赵千远府中轻而易举地带走了她。离开赵府时,她并不知道他就是那夜的男子,她对他的义举充满了感激之情,而这种感激,在她知道他就是七爷时,立刻转变成陷入狼爪的恐惧。

他就坐在她身边,大口喝着北疆带来的烈酒,她甚至可以听见酒液滑入他喉咙的声音。她不但知道了他是那夜的男子,还知道了他就是北疆建洲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的第七个儿子察赫哲,汉名杨晔,也就是众人口中无所不能的义军统领杨七爷。

也许他是真的从赵千远的魔爪中救出了她,让她免受轻薄。但她知道他不是在玩英雄救美的把戏,这一点,从他对赵千远所作所为的惊愕中可以看出,而且,他也不需要玩如此幼稚的把戏。但如果他以为她会就此感谢他,那他就未免太小看她了。

他的确不是存心救她,她知道。诚如后来他告诉她的那样,他对她有企图。

原来众人都错看了他,他要的不是区区一个义军统领那么简单。他坦白地告诉她,要她随他北上,规劝如维在朝中主张全力抗倭,反对分兵辽东对抗努尔哈赤初具规模的八旗军。

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年,建洲女真不断扩充兵力,只是称雄的时机未到。努尔哈赤的八旗军兵力尚弱,此时大明若派兵攻打,必然会对八旗军的壮大形成阻碍,同时也会削弱明军抗倭的力量。

女真族如此明显的意图他也告诉了她,努尔哈赤对大明朝同样怀有狼子野心。

她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是汉人,北疆的女真和南方的倭寇对她来说,都是大明的敌人。如维的宏愿就是报效大明,造福百姓,她虽不能随同作战,却也不能陷如维于不忠不义。

然而不妥协的结果,就是杨晔怕她建议如维支持分兵北上,坚持跟在她身边,扬言要带她到北疆,阻止她和如维见面。

回想起那晚杨晔夜人玉梳阁的情形,她几乎无法将那个轻佻邪肆的人和现在这个拥有高贵身份的男子联系在一起。她悄悄打量着身边男子的侧脸,发现他在沉思时,喜欢微微蹙着眉——他有很浓的眉毛,鼻子的线条刚毅挺直,脸上通常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脸很冷,除了前夜吻她时那些线条是柔和的外,其余的时候都只有冷冷的眼神和戏谑的笑意。

他正豪饮着女真人特酿的烈酒,浊黄的酒液滑过他的喉咙,她能看见他的喉结随着辛辣液体的流淌上下滚动。紧抿着的嘴唇在这个时候才稍稍开启,因酒滴的沾染,泛出晶亮的闪光。微微敞开的外衣,露出强健有力的胸膛。也许是常年与风沙搏斗的结果,也许是在征战中受过伤,古铜色的胸肌上,有白色的刀伤和割痕隐隐地显露出来。

“看够了吗?”杨晔的声音忽然响起。

雁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看得太过入神,竟没发现他一直注意着她。就算是从小在青楼中长大,也自认性情豪爽,雁非仍是感到一丝羞赧。

杨晔的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女子对他来说,是意外,也是惊喜。对她,他有着无比的好奇,她还有多少种面目是他不曾看到过的。

最初南堂相遇,知道她同邓如维的关系时,他就已有了这样的想法:既然是邓如维最心爱的女子,让她规劝邓如维全力抗倭,不要与八旗军正面作战,是最好不过的了。有她在手,就算邓如维不会为儿女私情弃国家大局于不顾,至少在发兵辽东一事上,也该投鼠忌器,不至于力谏明军北上。

然而这个端坐在他身边的女子,却有着让他都感到惊讶的镇定,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即使被挟持着随他同行,仍是一脸平静,毫无惧色。就像现在,她竟然毫无顾忌地打量起他来。

“扬州城的女子果真让天下女子黯然失色,雁非姑娘这样公然挑逗在下,还真是让在下受宠若惊。”他轻佻地将酒杯举至她唇畔调侃道。

“七爷也有受惊的时候?想必做出欺负弱质女流的事,也是胆小鼠辈受惊的反应了?”柳雁非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杨晔放下酒杯,散发着侵略意味的眼神直直地向她投射过来,“虽身在玉梳阁,却以唱曲为名,宣传抗倭为国;暗地里协助义军截杀流寇,为南方将士筹集军饷,帮官府赈济灾民,甚至不惜亲往泉州坐镇指挥。好一个柳雁非,要形容你,决用不上‘弱质女流’四个字吧?不过雁非,如果你还记得前晚你在玉梳阁的表现,我承认,那是你惟一称得上柔弱的时候。”

“你无耻!”雁非娇喝一声,秀眉紧蹙,淡漠倔强的脸上再度升起羞赧的红晕。

杨晔对她的斥责不以为意,深深地望着她娇媚而又英气逼人的容颜。

“柳雁非,你不适合寻常女子夫唱妇随的平凡生活,随着邓如维,终不过成为他背后一道难以见光的暗影。京城的锦衣玉食,只会慢慢掩盖了你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不凡。”

雁非面色一红,似乎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咬了咬嘴唇,冷哼一声回答道:“如果阁下以为几句称赞的话就会让雁非臣服,未免太过天真。我的心忧天下,是如维教会的,我的胆略见识,比起如维誓死抗倭,投身社稷的作为,也只不过是溪水较之于大海。”

杨晔露出淡淡的笑,很是不以为然,“你太抬举邓如维,也太小看你自己了。”

“何以见得?”

他看她一眼,缓缓地说道:“你拒绝劝阻邓如维,并非完全不齿为我所用,而是害怕邓如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害他留后骂名,可见,你也了解邓如维最大的弱点。而一个被挟持的‘弱质女子’,还能不顾自身安危,考虑周详,比男人更干脆地慧剑斩情丝,怎不让人佩服?我先前所说的那些事,也并不是邓如维要你做的,甚至在你决定去做这些事时,你的胸襟魄力,是他远不能及的。这身躯,是该在北方草原上如男儿一般驰骋杀敌,卷起天下风云的!柳雁非,邓如维要不起如此不凡的女子。”

雁非的神色微变,心被这番话强烈地震撼了。也许他只是为了让她卸下防卫,也许他只是为达到目的假意奉承,但她却知道自己会拒绝他的要求,决不是出于小女子的意气在同他斗气。就是因为太了解如维的弱点,才不能答应去劝阻,为了她,如维真的极有可能放弃抗击女真,他优柔寡断的那一面一直是她所担心的。她不要如维为了她而失去正确的判断力,她希望他能看清天下大势,看清大明周围虎视眈眈的敌人。

这个男人到底有着怎样可怕的洞察力?他和她并没有太多的接触,他却可以完全了解她的想法,更甚者,他还没有见过如维的面,居然能透过她的一举一动判断出如维的个性。

她开始有些慌乱了,语气也急促起来,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就算如此,雁非这一生也是与如维、与大明相守相许,七爷明知要我劝阻如维已是不能,又何必强求?”

杨晔嘴角轻轻一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强作镇定的样子,轻声在她耳边说出他的理由:“我想带你随我去北方,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战争杀戮和百姓疾苦。那些都不是邓如维口中所谓的‘投身报国’就能解决的,从江南到京师,雁非,如果你的脚步到不了真正的战火纷飞的地方,你永远都不会从心底里了解‘天下’所包含的深意。”

是虚荣吧,她竟为了他的几句话而心动。他只不过是在诱惑她,企图说服她心甘情愿地随他北上。可是,明知道他的用意,她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确实诱惑了她,让她迷醉在他营造出来的壮烈气氛中。点兵沙场、金戈铁马,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他带着她在辽阔的大草原上策马飞奔、奋勇杀敌的画面。

杨晔静静地靠过来,身子慵懒地斜倚着身后的虎皮纹躺椅,黑眸深邃锐利,像要透过她层层设防的表情直看进她的心里去。

两人靠得很近,他的呼吸缓缓包围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吸人空气中北疆烈酒的醇香,一时有些微醺。

他抚上她柔顺的长发,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微微挪动了一体,企图让自己远离他。可他却强势地拉过她的身子,欣赏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隐藏着的浓烈不安。

这个让他迷惑的小女人,她可以在谈论血腥的战乱屠杀时面不改色,也可以在失去自由身遭挟持时从容应对,却每每在他靠近她时,就会不自觉地露出惊惶。这样的她,最是无助,也最是让他心动。

白净的肌肤透着嫣红,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着,怔愣中的眸子水光盈盈,如同一泓最温柔的春水,鼻子小巧玲珑,唇的弧线是美好的,红润的色泽对他而言是一种无言的诱惑。他忍不住靠得更近些,贪婪地深嗅着她身上那阵若有若无的幽香。

难以言喻的暧昧情愫在狭小的马车里散开,雁非感到杨晔温热的鼻息就在她的玉颈上肆意地挑逗着,她没有办法后退,因为没有空隙,也因为眩晕,纤细的身躯似乎轻轻颤抖着,双手冰凉。他的眼神蛊惑着她,在这场男人与女人身体的对话中,她一败涂地,娇弱得如同最无助的小动物,忘记了要反抗或逃开……

“雁非。”他轻轻唤她一声,声音里有着莫名的情绪流动。

这一声好像一道符咒,将她从迷蒙中拉了出来,邓如维的名字瞬间闪过。她低下头仓皇急促地拒绝道:“战事在南,隐患在北,对南对北,我都是汉人,无论是否北上,终是心归大明。七爷的好意,对我而言未尝不是强人所难。”

他缓缓卸下缠在腰间的玉雪雕环带,唇边露出魅惑人心的浅笑,而那笑意却没有传达到眼睛里。

“雁非,看一个人看一件事,怎能只看表面?你了解邓如维多少,又了解人性多少?”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沉默了片刻,他沉沉一笑,“你的心可以留给大明,身,却该属于北疆。”

她还来不及思考他话中的含意,他便欺身上前,抬起她尖尖的下巴,伸出手指点上她的朱唇。她惊得差点跳起来,却躲不开他刻意的挑逗,回身转头之间,双唇立刻被他如影随形的狂吻封住。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整个车厢都在摇晃,他的吻却丝毫不受影响,强悍霸道得不容她抗拒。她害怕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在如此亲密的唇舌交缠中,她所有的反应都无处遁形。她想逃,不断回忆如维的种种想以此来逃避这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情愫,可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办不到。

如维带给她的,虽也有刀光剑影,却因为他本身的优柔寡断,因为纸上谈兵的苍白无力,因为那些男婚女嫁的承诺,最终归结于寻常女子所向往的温柔宁静;而杨晔,却用了更强悍更难以拒绝的方式,让她感到驰骋沙场般的快意豪情。

也许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水榭楼台之中抚琴弄影,夫唱妇随的弱红颜;另一个,则是能如男儿一般胸怀天下,肩挑江山的铁娘子。

她知道自己的心乱了,乱在不确定自己的一生是否应该终止于邓夫人的角色,乱在不确定自己的将来是否该只守在京城一小方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做个终日自欺着忧心天下的寻常女子。而他,好像了解她心中每一处细小的悸动,那样深那样强势地要她承认她的不甘寂寞,不接受她的退缩。

灼热的带着北疆烈酒的醇香气息就像他给她的感觉,是初人喉的辛辣刺激,也是饮下后的浓列迷醉。

隐约中,她听见卉儿和吉格勒在马车外嬉笑的声音。难道,她就这样轻易地丢盔卸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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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非姐姐,那位七爷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提出送我们去九江?”途中休息时,卉儿爬进车厢里,好奇地向雁非打听杨晔的底细。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和吉格勒一路上不是有说有笑的吗?”雁非不想多谈杨晔,故意打趣卉儿。

“我哪有?人家只不过是对北疆感兴趣嘛!不过说真的,那个吉格勒好有趣哦,他居然是女真人呢!”卉儿一脸向往地闭上眼睛,“他说呀,北疆可不像咱们江南,那里有看不到边际的大草原,还有成群的牛羊,还说北疆的女子可不跟咱们一样,成天呆在闺房里弹琴刺绣,她们啊,像男子一样骑着马,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有些强悍的女子,还会领兵打仗呢!”

雁非看着卉儿稚气热切的脸,内心有了一丝松动。杨晔带她北上,已成事实。也许顺从他的想法,规劝如维全力抗倭是对的,就算女真果真对大明朝怀有什么野心,谅他们在短短的几年内也不会成什么大气候。待到邓将军平定倭寇,巩固了大明的南疆海防之后,再全力剿除女真,也为时未晚。

“卉儿,吉格勒有没有说什么关于女真南下的事?八旗子弟呢?”

卉儿兴致勃勃地继续对她说:“南下的事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八旗军的事吉格勒却讲了不少。对了雁非姐姐,这位七爷好像来头挺大的,上马车前,我看见赵大人对他都恭恭敬敬的呢!”

雁非点点头,小心叮嘱卉儿道:“所以咱们平日里说话应该小心谨慎些才是,你同吉格勒不要讲太多邓公子的事,只管仔细多打听些关于北疆的情况就好。”

卉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是当然,卉儿会小心的。”

“走吧,我们也进客栈吃饭去。”雁非甩掉满脑子邓如维和杨晔的事,笑吟吟地牵起卉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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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甘棠湖上,一艘画舫荡破如镜的水面,在湖中缓缓行驶。

正是荷花盛开时,湖面上满是望不到边际的荷叶,绵延十余里。微风送爽,叶浪翻滚,盛开在其间的荷花如同娇羞的少女,撩开层层绿纱,粉面含羞地向外张望。湖中卧波李渤堤,将湖面分为南门湖和景星湖,而那艘美仑美奂的画舫,正穿过波心湖堤下的桥洞,向岸边驶来。

醉不成欢惨将别,

别时茫茫江浸月。

画舫上,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伴着筝声,在飘着荷香的水面上荡漾。

“好一个‘别时茫茫江浸月’,料想当年被贬官至江州司马的白居易,见到此情此景,也确要感伤人生无常。雁非,何以唱出这样伤感的曲子来呢?”一袭靛青汉服的杨晔,昂首立于船头,衣袂翩翩,湖光山色之中,如突如其来的奔马,将这片凝滞的阴柔之美划破,添上一道洒月兑不羁的风景。

雁非停住拨筝的手,浅浅一笑,“正是思及白居易,才唱出这首曲子。甘棠湖上有他建造的‘浸月亭’,如今后人游经此处,感叹风景如画的时候,更该体会那种心境才是。”

“‘浸月亭’清丽宜人,却不及‘烟水亭’意境深远,‘山头水色薄笼烟’,也只有在这烟水缥缈的离世仙境之中,才可以远离纷扰,畅意纾怀。”

“试问这样的无奈,又是谁带来的呢?”雁非禁不住有些黯然,“战乱连年,难道只能逃避到人间仙境,才能够生存下去吗?”

杨晔极目远眺,低低地说道:“雁非,这样的乱世,是由不得你我的。你可知道,你所看到的浸月亭,是点都黄腾春在原来的旧址上建造的,现在叫做烟水亭。所以,浸月亭早巳不是原来的浸月亭,你我也不是原来的你我,而大明朝,很快也将不再是原来的大明朝了。”

她转头看他远眺的侧影,心中忽然一动,是不熟悉的心痛和怜惜。

不该呵,这样的男人,怎么也会有需要她同情和心痛之时?他该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凭王子贝勒之尊呼风唤雨,怎么会让她直直看到他心底,看见那秋风萧瑟下满地的寂寥,以及那许多无奈的挣扎?

“千古兴亡,雁非,帝王们为着权势利益垒起森森白骨,我们,也不过是其间的小角色而已。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就算是拼死为国,能付出的、能挽救的,依然是那么渺小啊!

“更何况,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很多结局无法选择。”他目光幽幽,无限感慨。

“七爷……”

“你怕吗?”

“怕什么?”

“怕乱了心神,怕身不由己,怕命运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甚至是怕在这乱世红尘中,找不到你想要的净土,包括心里……”

她怕吗?她怕啊!和如维在一起,她总怕自己太急进太强悍;而和他在一起,她却怕自己太渺小太脆弱。她越来越怕了,怕自己掌握不住已经摇摇欲坠的心,可如果放弃了、退缩了,她又怕自己再也寻不回往日的满足与淡定。

她更怕的,是他展示的恢宏画卷,那里,有她最向往、最渴望的东西,有她尚未可知的宿命。而这样的乱世,她又怕如果顺心而行,会如他所说的那样,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

“七爷,雁非想过了,我愿随七爷北上辽东,不再坚持进京。”良久,她站起身来,款款行至船首,和他并肩迎风而立。

杨晔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天水茫茫间,愈显动人的她的容颜。

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无法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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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外,芳草正疯长。

柳雁非一身素服,跪在两座简陋的墓冢前,神情木然地烧着纸钱。

倒是卉儿显得有些悲凄,红着眼叩了三个响头,哽咽着说:“柳老爷柳夫人,雁非姐姐这些年来虽然寄人篱下,可从来没有忘记两位老人家的教诲,一直都惦记着你们呐!姐姐深明大义,待卉儿情同姐妹,所幸遇上邓公子真心相待,您二位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姐姐啊!”

雁非幽幽地望着爹娘坟头上的青草,又想起多年以前离开九江的那个夜晚。

那是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冬夜,爹娘全身染血地躺在房间的地板上,爹爹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七岁的她什么都不懂,从后山的树林里捉了虫子回来准备吓唬娘,进门才发现娘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吓呆了的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傻傻地站在一旁,只觉得头疼得快要炸开。爹爹用仅剩的一口气冲她喊道:“快跑,小月儿快跑,永远都不要回来,也不要……不要回来……祭拜……”

她转身就跑,一直一直跑,跑过前厅,跑出家门,天上不停地打雷,她的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有好多好多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她仿佛看见明黄色的大厅里,带着奇奇怪怪帽子的大人们嘴里使劲喊着一个称呼,然后有一个满脸焦急的姐姐抱着自己急急退出去;她还看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宠溺地把自己抱在怀里,香香的头发上,好圆好漂亮的珠子闪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有还有,她们为什么要哭?她们给她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好苦啊!

她们叫她什么呢?她不知道了,她的头好痛,爹爹叫她不要回家,她就一直不停地跑,直到最后,她的眼前出现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过来时,已经是在秋水楼,李妈妈帮她洗了脸梳了头发,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给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然后对她说,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爹爹为什么要叫她小月儿,包括她记忆中看见的那些画面到底代表着什么,甚至包括对爹和娘的印象,都停留在七岁那些零星片断上。那晚逃出家门以后,她就再也没回过九江,她一直记得爹爹所说的话,不敢回来祭拜。可是十年过去了,就算爹娘的遇害是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足够冲淡往事了吧。

她已经不能再等,她想要看看疼爱她的爹娘在地下睡得是否安稳,可是,不孝的她,就连爹娘的坟墓,也都是经过如维多方打听,才辗转得知的。这么多年以来,她的心里始终都怀着深深的愧疚,跪在爹娘的坟前,她觉得自己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她把最后一张纸钱丢进火中,看着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渐渐熄灭,良久,终于叩首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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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很大的雾。

马车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浓雾遮住了一丈外的景物,如若不是吉格勒自幼驯马有术,那胆小的畜生早就掀翻马车撒蹄逃跑了。林子里没有声息,四周安静得仿佛时间停滞了般,只有偶尔传来车轱辘碾过枯枝的脆响声。

伏牛山,这是从九江往北的必经之路,也是极不平安的多事之地,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即使疲乏已极,杨晔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清醒和警惕。

雁非在他身边睡着了。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不再像个刺猬一样时时防着他,她不仅同意随他北上,一路上甚至开始配合他的行动,出乎他意料的顺从。

她的性格不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可是他却喜欢她对他的毫不防备。他需要她的信任,或者说,他们需要彼此的信任。

看着眼前安静恬美的睡颜,杨晔的心好像被最温暖的湖水包围着,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满足。

从小到大,他是族人眼中的察赫哲贝勒,是父王心目中能担大业能实现他野心的棋子,是喝着汉水长大却流着女真血液的北疆蛮子。离开母亲时,他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在京城怡王府里,他度过了生平最难熬的日子。

他的童年,没有像怡王府的世子们那样,享受奢华娇纵的宠爱,有的只是被呼来喝去,对待奴隶的羞耻嗤笑。他的母亲,曾经是怡王府中最得宠的小姐,有着最仁慈最善良的心地。可是,老王爷死后,她就被亲哥哥当做加官进爵的筹码,送进皇宫以和亲公主的名义嫁给父王为妻。

这么多年来,虽然父王对母亲恩宠有加,但只有他才明白,深夜里母亲滑落在枕头上的思乡之泪有多么的苦涩。

他憎恨每一个带给母亲痛苦和不幸的人,这也是他愿意在幼年就被送到怡王府学习汉人礼制的原因。那时,他性格阴郁乖戾,百毒不侵。就算是所谓的表兄妹们用尽歹毒邪恶的手段来对付他,他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迎上,用更加强硬的态度还击,即使那样做的结果是招来更多的毒打和唾骂。

他背上的伤痕,有一部分来自童年时候的斗殴或惩罚。他还记得自称是他舅舅的人用鞭打钦犯的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身上,让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们在他耳边骂他是关外人的野种,他们料到他不会告诉父王惹母亲伤心,所以他们肆无忌惮。

他的确没有告诉父王,他会用自己的手报复。

十八岁时他回到父王身边,已经是一个精通文韬武略,满月复治国安邦之道的少年。他训练旗兵、锻造铁器、率兵征战、扩充疆域,父王对他的才干万分激赏,甚至听从他的建议,在族人聚居地推行汉制,教化民众。

建州女真就这样一天天强大起来,强大到连大明王朝的皇帝都不敢小觑,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让整个怡王府看他的脸色过活。

可是,他的内心仍然感觉不到快乐与平静。他的身上毕竟流着一半汉人的血,他的内心也担忧着倭寇的入侵。大明到底是母亲的根,也就是他的根,不管他是察赫哲贝勒也好,还是杨晔杨七爷也罢,对大明的兴衰存亡,他又如何能作壁上观?

大明是他感情上的一道符咒,柳雁非,是另一道。

笆棠湖上,她看懂了深藏在他心底深处的矛盾与挣扎,看到了他不欲为人所知的另一面。那是他的死穴,是他极力回避遮掩的。

他知道她要去祭拜死去的父母,也是在那时,从多科奇处传来的消息,让他知道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他无法形容当看着她瘦弱的身子立在墓碑前时,心中涌上来的感动和疼惜。她有着最敏慧的心性,也有着最坚强的品格,她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最让人心动的女子。

命运对她又何尝公平过,她却那样坚持做着她认为对的事,包括企图用小小的瘦弱的肩膀,扛起救国报国的重担。

回忆让他开始有些疲惫,脑子里满满地萦绕着雁非的身影举止——神情清冷,却对他微微一笑。

恍惚间,车厢外一声凄厉的鸟叫,马匹受惊四蹄腾空,长啸不已。

车厢一阵颠簸,杨晔一把撩开布帘子,探出头去观望。

“主子!”吉格勒的声音是警告的。

惊醒的雁非挪动身子想要看个究竟,杨晔回身冲她一摆手,“不要动,乖乖呆在车厢里。”

一群全身上下用黑衣黑巾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男人将马车团团围住,为首的男子手上持一把寒光闪闪的青钢剑,整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闪动着嗜杀的幽冷。

卉儿紧紧攥着雁非的手,微微颤抖着,悄声问道:“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雁非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撩开帘子一角偷偷打量着四周。

“七爷,好久不见!”为首的男子发话了。

杨晔从容地下了车,闲闲地说道:“刀疤六,何苦折腾自己呢?你家主子不懂事,你也跟着胡涂吗?”

“七爷费心了,”刀疤六浅浅一揖,“小的胡涂不打紧,还望七爷能不胡涂,将人交给小的带回去复命。”

“放肆,刀疤六,七爷是什么人,你敢用这种语气同爷讲话?”吉格勒愤愤大喝。

刀疤六斜眼看着他,嘿嘿地冷笑,“各为其主,吉格勒兄弟何必发火?”

“好个各为其主,”杨晔叹道,“若不是你那主子太过顽劣放肆,我倒想向他讨教一下他是如何教出你这样忠心不二的手下。”

“七爷是抬举小的了,”刀疤六语气转缓,身子却更近前一步说道:“小的愧不敢当,只望七爷能成全。”

“交人啊?”杨晔笑吟吟地摇着头,“那可不行,于你主子是洪水猛兽,于我,是稀世奇珍。”

“那就休怪小的冒犯了!”话音未落,一道白光迎头劈下,围攻的黑衣人也齐齐向马车厢扑来。

“吉格勒,护着车!”酣战中杨晔大喝,吉格勒忙放弃与黑衣人纠缠,回身退守马车。

卉儿死命揪住雁非的衣襟,小小的头颅埋在她胸前啜泣颤抖。

“别怕,别怕,七爷会保护我们的!”雁非安静地坐在车内,没有卉儿的慌乱不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杨晔这么有信心,只是直觉地认为杨晔不会让她们受到任何伤害,这样的想法让她充满了勇气,就算形势再恶劣,她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害怕。

杨晔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锋刃薄如蝉翼的宝剑,从容游走在人群中,枉顾刀疤六的纠缠,一剑挑翻一个黑衣人。犀利的剑锋如同白练,吞吐间溅出鲜血点点,刀疤六越打越急,转眼间杨晔已占尽上风。

这边,吉格勒也不示弱。两个黑衣人企图从左右夹击他,刚飞身跃起,他身形一矮,就势滚进车厢,随后迅速扑出,将两人正好暴露在他剑尖前的胸膛划开。

“啊——”在雁非还来不及阻止之前,卉儿因这血腥的画面惨叫一声。

杨晔一分神,欲回身相救时,刀疤六的长剑已经袭到胁下,顿时血流如注。

透过划破的布帘,他的险状令雁非心口一窒,再也忍不住惊呼一声。

“吉格勒!”杨晔负伤应付着刀疤六,无法看见身后的情形,心急如焚。更多的黑衣人缠上来,将他团团围在中央,刀刃相击的声音和剑尖进出的火花让人胆战心惊。

主子的情况万分危急,围攻马车的黑衣人又不见减少,吉格勒一时慌乱了手脚,架开两个举剑来刺的人之后便飞身扑向杨晔。

“回去!”余光已然瞥见一个黑衣人向车厢内刺去的杨晔,心神猛然一荡,暴喝一声,格开数剑,恨不能以身相抵。

吉格勒慌忙转身,却仍是晚了一步,刺向卉儿的剑被雁非用身体一架,深深地扎进她的左肩,鲜血喷洒了卉儿一身。

“雁非!”一瞬间脑子里忽成空白,只有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伴着宝剑的狂舞让杨晔觉得自己的心还在痛楚地跳动。

刀疤六冷冷地一笑,女人真是麻烦的东西,如若不是柳雁非,以他的功夫,哪有可能刺杀杨晔。心里想着,手上却不慢,凌厉的锋刃直直向神魂不属的杨晔刺来。

挨上深入骨髓的一剑,并没有让雁非感到太大的痛楚,却在恍然间看见刺进杨晔胸口的长剑时,发出肝胆俱裂的惨叫。

“当!”兵刃相击的清脆响声,却如同天籁。

“乔三来迟了,请姑娘恕罪!”舞着铁杖的粗黑汉子承下刀疤六的长剑,引了开去。

场中突然多出几个短衫布鞋的人,瞬间缓解了杨晔的危机,也扭转了整个局势。

雁非心头一松,眼前忽然笼上一片黑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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