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男 第八章
作者:素心

宋浩男的独栋楼房位在郊区。

江如瑛不肯用他的信用卡去买衣服,不想多欠他的人情,她打算回去拿自己的衣服就好了。

宋浩男很不高兴,他想好好打扮她,谁知她不领情。

到家了,出租车司机将车子开入庭院,江如瑛搀扶着宋浩男下车。

宋浩男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手一摆,做了个肃客的姿态:“请,宋太太。”

江如瑛在他灼灼眼光下习惯性地低垂了头,也为他口中的新称呼而红了脸。他非得这么明显地一再宣示她是他的所有物?

她提起地上装着宋浩男住院时的几件衣物的袋子,宋浩男伸出手要去接过来,江如瑛却拉住不放。

“我来拿。”示意她放手。

“你受伤了,我拿就好。”她用力要扯回来。

两人拉扯之下,牵动了宋浩男月复侧的伤口,纱布上渗出血迹,染红了外衣。

江如瑛吓了一跳,连忙放掉袋子。

宋浩男闷哼一声,皱起眉头。

他的伤缝了十多针,这一刀刺得不浅,医生本来不准他出院的,但是在宋浩男坚持要办出院手续之下,医生也只好放行。

“你流血了。”江如瑛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点伤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他并不在乎,倒是江如瑛张皇失措的焦急模样,令他从心底生出一股甜甜的感觉。

她是有点儿在乎他的吧?

宋浩男忍不住微微一笑,只是剧痛之下,这微笑不免牵强。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抢着提这袋子。你一定很痛吧?我们再回医院去好不好?”江如瑛自怨自责:好端端的,跟他争什么呢?妳忘了他是个伤者吗?

一池晶莹的泪珠已在她双目之中滚来滚去。

“不用了。”只不过流了一点血,死不了人。

他的命,他一向看得轻。

江如瑛却是难辞其咎,紧紧咬着下唇。

她不该的,她不该的,如果她不和他争着要提袋子,就不会弄破他的伤口了。

在他面前,她永远有浓重的自卑感,什么事她都做不好。

宋浩男却好似看不见她的伤心,自顾自进了客厅,将袋子放在沙发上。

“妳还不进来?”她还站在那儿傻愣愣的做什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像个被老师处罚的小学生,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听他叫唤,快步走了过去。

“坐下。”他拍拍身旁的位子。

她僵直着身子,不自然地坐下。

天色渐渐昏黄,斜射入客厅淡橘色的霞光,洒在江如瑛和宋浩男发上、身上。宋浩男看着沐浴金光分外柔美的江如瑛,一股暖洋洋的幸福感充溢在胸臆间,即使只是这么相伴而坐,他却好象拥有了全世界。

现在想来,真不知他以前是为谁而后。

年少时,他叛逆,因为他是个私生子。

他本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母亲将他寄养在外祖父母家,骗乡下的老人家两夫妻工作忙,无法照顾孩子。其实宋浩男的母亲根本没有结婚,她在台北的酒店上班,认识了来应酬的宋志豪,宋志豪为她在外面筑了一间金屋,两个人就在外头过起日子来。

一年多后,宋浩男的母亲生下了宋浩男,当时她还年轻,不想把青春浪费在照顾孩子上头,征得宋志豪同意之后,就把孩子带回乡下让老人家养。老人家年纪大,生活很寂寞,突然有一个小孩子出现在生活中,无疑是天降之喜。

宋浩男的童年虽然并没有父母的参与,过得却是十分惬意。一直到他十五岁念国二那年,他的母亲车祸死了,宋志豪踏入宋浩男的家门槛,他表示要给他一笔教养费,并说明自己不能照顾宋浩男的苦衷。宋浩男这才知道,他一年才见几次面的爸爸,只是他身分证上的父亲。

他的世界一下子在他眼前粉碎,原本敬爱的父母亲成了他憎恶的对象,站在面前这个英俊斑大的中年男子瞬时变得好陌生,他不承认他是他父亲!

宋浩男的外公、外婆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他们是一对淳朴的乡下人,衷心疼爱的女儿竟是人家的小老婆,这冲激太大了。

他们对外孙浩男更加心疼了,他是这么一个品学兼优的男孩子。十五岁的他会帮外公外婆种田、割稻,还常半夜起来巡田水,没有一个孩子比他更懂事、更努力了。

被南台湾的太阳晒得黝黑健康的宋浩男,一言不发默默听着父亲和外公外婆商量他的未来。大家以为他都因听到母亲骤逝的消息而怔呆了。外公外婆淌眼抹泪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上最大的悲哀。

再有天大的不是,人都死了,何必去计较呢?

宋浩男在想,想着这些年来父母的淡情寡爱,这就是他一直费尽心思、找尽借口替他们解释不能照顾自己的亲爱的父母吗?

不!他不会原谅他!

宋浩男向宋志豪要求转学到台北去,理由是他要考上最好的高中。宋志豪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无法将他安置在家中。

宋浩男一再保证他可以照顾自己,不用回宋家去,这令宋志豪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他的元配已经收养了他一个外室所生的女儿,要再弄一个大男孩回家去,他不知道这个家会被他搞成什么样子!

宋浩男把宋志豪脸上神情变化全收入眼底,咬着牙、握紧拳,心忖道:你真是我的好父亲!

结果,宋志豪就带着宋浩男,告别依依不舍的徐家二老上台北去了。

他为宋浩男买了一间小鲍寓,又叫秘书替他添购家具衣物,还办了一个户头给他,每个月可从户头领取生活费。

宋浩男表现得很乖巧、很听话,他把他的恨意一点一点储蓄起来。宋志豪对他的生活照应得很好,但他很少来看他,他逐渐淡忘了他有一个失去母亲的儿子,只有在秘书每月例行报告宋浩男的近况时,他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

宋浩男转到宋志豪秘书费心安排的明星国中,很快就赶上了学校的进度。他不分日夜,争取一切时间读书,宋志豪的秘书应宋浩男之求,为他请了家教;他的成绩突飞猛进,一年后,他如愿考上了全台第一男子高中。

上了高中之后,宋浩男慢慢变了!他开始抽烟、喝酒、打架、飚车、玩女人,原本淳朴沉默的脸一变而不羁冷峭,他的嘴边总带着一抹嘲谑的微笑,那使他本就英俊的脸孔更添加了奇异的魅力,许多女孩子前仆后继地投向他的怀抱。

他放浪的生活很快就惊动了学校,找来宋志豪,表明要将他退学。

才从国外谈完生意回来的宋志豪简直气疯了,宋浩男站在一旁,吊儿啷当的神态一点也没有忏悔的意思。他想也没想,一巴掌甩了过去,红红的五个指印鲜明地留在宋浩男脸上。

这一巴掌彻彻底底粉碎了他们父子之间脆弱的亲情。

宋浩男被退学了,宋志豪把他转到一间普通高中,不出一个月,又因行为不检被勒令退学。

一连换了三间学校,宋志豪终于宣告放弃了这个自暴自弃的儿子。

罢了!他要怎样便怎样吧,宋志豪至此是全然心灰意冷。

宋浩男终究是他亲生骨肉,他依旧每月拨钱入户头让他使用。

宋浩男不再上学之后,开始在外头聚帮生事,他的个子一年比一年高,无穷的精力需要发泄,心事深深埋在那张邪魅的英俊面孔之后。

一日,宋志豪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宋浩男被人杀伤入院。

他接过太多次这样的电话,简直快麻痹了。

他没有过去探望,手边还有重要的公务要洽商,他不能再让这令人痛心的不肖子耽误了公事。

宋浩男醒来时,只见张秘书坐在床前。他突然彻底觉悟了过去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毁灭他自己而已。

他还有大好的人生,不是吗?

这一刀,让他重新体认了自己的荒唐,伤害最大的不是他一直想报复的父亲,而是自己。

他为什么要让上一代的胡涂帐来搅乱他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呢?他这么做他又得到了什么?

真傻!可不是?

刺伤他的赵欣美哭红了双眼,这又是一个茫然不知目标的惨绿少女。没有怨恨,宋浩男请张秘书撤消了对她的控诉。

这一切原是他引起的,不必再牵累他人了。

至于江如瑛,她从江家消失了。

宋浩男伤愈后,曾去找过江仕豪探问,江仕豪只说江如瑛随着母亲到美国去了。

事情──就该这么落幕了。

受伤后的宋浩男重新做人,他央请张秘书替他和宋志豪约时间见面,表达要从头开始的意愿。

宋志豪沉默地注视宋浩男整整三分钟,宋浩男澄澈深邃的眼睛始终灼然迎视。

宋志豪知道他捡回了一个儿子。

二话不说,宋志豪立刻请张秘书安排宋浩男到国外念书。

宋浩男果然不负所望。

在美国,一切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在冬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咬牙苦读,谢绝一切的诱惑,只为要念出最好的成绩。

不为谁,只为证明他自己──宋浩男──只有他自己能决定他自己的人生。

他用最大的毅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了企管博士学位,负笈回国。

宋志豪要安排高位给他一展长才,他婉拒了,坚持从基层开始做起。

不出几年,已从最底层的职员,一路晋升到总经理的位置。

宋志豪不再容他拒绝,将名下几间公司交他打理。宋浩男的能力有目共睹,不只是因为他是宋志豪的儿子。

宋志豪欣赏宋浩男处事明快、有条不紊、临危不乱的气魄。但同时,他也不了解宋浩男在举重若轻的雍容气度背后,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两父子──也许要永远隔膜下去了。

“妳说,我们下个月宴客公开我们结婚的事情如何?”

江如瑛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一时没听见他的话,忙说:“对不起,请你再说一次好吗?”

宋浩男面无表情:“我们下个月公开宴客,妳说好不好?”

他不是在和她商量,而是下命令。

江如瑛愣住了,这么快?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呢!母亲那里,她要怎么开口呢?说她要嫁给让她未婚怀孕的徐浩男──不,是宋浩男。

“我──让我先和我妈说一下好吗?”她期期艾艾的。

“我跟妳一起去,做女婿的应该去拜见丈母娘才是。”

这下她更是吓白了脸:“你先别去,让我先和我妈谈一下,好不好?”

陈英玲没有见过宋浩男的面,但对他是恨之入骨,他毁了她女儿的前半生啊!

“妳打算怎么和她说?”

“我──”她要说出实情吗?妈铁定会气疯了,不来撕了他才怪。

“妳不用费唇舌瞒她了,就算妳再怎么用心计较,江玄那儿就泄了底。”他冷冷一笑,手伸到她肩上:“是我做的事,我就不怕人家怎么待我。明天我们一起回去见妳妈,当面锣对面鼓,打开天窗说亮话,她要拿刀砍了我,我也认了命,由她。”

江如瑛最怕就是这样,转身面向宋浩男,双手放在膝上,蹙着两道细长的柳眉,看来楚楚可怜:“我求你,先让我和我妈谈一下好吗?我一定会说的,我已经嫁给你,是你的人了,你还怕我跑掉吗?何况我妈的企业存亡与否,全在你的手上,我不会逃的。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拜托。”

宋浩男的脸凑得好近好近,热热的鼻息喷在江如瑛脸颊娇女敕的肌肤上。二十八了,这么细腻的肌肤,他看得几乎有些着迷。

“妳不会逃吗?妳会。”宋浩男双臂拥紧她的纤腰,两人的身子紧紧地贴合在一起,江如瑛怯怕地挣扎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妳已经逃了十三年,我不会再放妳走。”

他的唇盖了下来,一次又一次加重力道,辗转吞噬掉她薄弱的呼吸,吸吮唇舌间醉人的甜蜜。

江如瑛反臂抓着他背部的衣服,双腿发软,全身彷佛被抽去了力气,在水中载浮载沉,唯一可凭借的,是这具温热的躯体。

他终于放开她,看着她绯红如桃花的脸蛋,双眸漾漾如水。

他很满意,从没这么满意过。

江如瑛让他赤果果的眼神凝视得低下头,她在干什么呢?竟让他为所欲为。

“那你──”她犹存希冀。

“我们明天一起回去。”事情早已决定了,不用再说。

江如瑛难掩失望之情。

宋浩男站起身,也顺便拉她起来:“我想洗澡,妳来帮我。”

他有伤在身,而且伤口不能沾水,有许多地方确实需要她的帮忙才能洗到。

江如瑛身为他的妻子,不能拒绝。

她只好随他进了他的卧室。那是一间十分男性化的卧房,以她艺术家的眼光来看,这间卧房布置得相当特殊而有品味,就如它的主人。

放好热水,取来宋浩男的内衣裤,宋浩男早已月兑好衣服,站在热气氛氲的浴室里,用沾着泡沫的澡巾,往胸前、脖颈、手臂上洗洗抹抹,避开月复部那层层缠缚的绷带。

但是他无法弯腰去洗刷双腿,弯身的动作会压迫正在愈合的伤口。宋浩男偏过头去,看见江如瑛站在浴室门口,将澡巾交给她:“帮我擦背。”

江如瑛不由自主接了过来,双手拿着澡巾,在宋浩男健硕结实的背脊上,一下一下刷了起来。他的背脊比她印象中要更宽了,她甚至可以数出哪儿有他和人打架后留下的伤疤。

“够了,妳帮我洗脚,我不能弯腰。”她快把他的背刷下一层皮。

刷完之后,江如瑛蘸湿毛巾,抹去他背后、双腿上的泡沫,然后拧了一把湿毛巾,从后递到他身前,让他自己擦胸前去。

“妳不顺便帮我擦完?”他看着她递出湿毛巾的小手。

江如瑛虽然和他都生下孩子了,却不能坦然面对他赤果的身体,微赤着脸,低声说:“你可以自己来吗?”

他一语不发,接过毛巾拭净身上泡沫,套上内裤,走出浴室。

“我我去做饭。”

她慌张地逃出这个有他存在就变得狭窄的空间。

用完晚餐,宋浩男打开计算机联机,看了一下网络消息,然后又收线。

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受伤的人身体较虚,他又为了办出院,忙了一下午,这时候有些精神支撑不住,眼皮已半垂。

“你先去休息吧!”江如瑛看得出他累了。

他睁亮眼,想提振精神:“妳也忙了一天,碗筷留给佣人去洗,别弄了,妳也休息吧!”

“我要睡哪间房?”

“妳不跟我同房,要睡哪儿?”他没好气。

她慌忙推辞:“你受伤了,不适合和人挤一张床,我睡相不好,会弄痛你的伤口的。我还是到另一间房间睡吧!”

他突然暧昧地一笑:“妳睡相好不好,我很清楚。”

江如瑛脸红了,记起以前同床共枕的日子,宋浩男总爱搂着她睡。她始终很不习惯,身子僵得直直的,但她不知道,当她睡着后,宋浩男半夜醒来,常常凝视她如婴儿般纯真的睡脸。

她怎么可能在他面前说好谎言呢?

“不用再说了。半夜我要茶要水,或有个头疼脑热的,有妳在我身旁,也好照顾我不是吗?”他正色说出这番话,堵住她下面的理由。

他什么都想到了,她说不过他!

“你先睡吧,我想洗个澡。”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吧!

打开衣橱,想把带来的几件衣服吊起来,江如瑛却赫然发现衣橱里已放了十来套女人的衣服。是他的未婚妻的?

好象闯入了别人的禁地,慌慌张张正要关上衣橱,宋浩男慢条斯理地说:“我请人去买的。穿穿看合不合妳的尺寸,不合适可以换。不过我想应该不用换了。”

语中暗示他相当了解她身上的每一吋,江如瑛脸又红了,他说话一定要这么露骨吗?

“谢谢你,不过你不用花这个钱的,我有衣服可穿。”江如瑛的态度是谦逊的,好象在响应主人的话。

宋浩男冷冷地说:“我就爱砸钱。”

她为什么不像别的女人,扑过来笑搂着他,送上感激的亲吻?他真健忘不是,她是他用胁迫手段娶来的新娘,他怎能要求她温柔款致、对他撒娇?

江如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教他一下子变得好冷淡,眼中不自觉露出愁虑之色。

“妳不是要洗澡吗?还站在那儿干什么?”他没发怒,可是冷淡的神态更伤人。

必上浴室的门,眼泪不由自主扑簌簌而下。

往后这日子,教她怎么过?

洗完澡,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因为她心事沉重,下意识又不想出来面对宋浩男,时间延挨了好一会儿。

轻轻打开浴室门,宋浩男枕臂侧躺在床的右侧,房内亮着一盏床头灯。只见他双眼轻闭,呼吸均匀悠长,显然已熟睡入梦。

江如瑛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夜可以不用面对他了。

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尽量离他远远的,这时她才可以仔细观察他,而不虞被发现。

一绺乌黑的发丝垂在他额前,平添了一丝稚气,她这才发现,宋浩男长得真是十分出众。

其实依他这样的人,何愁找不到佳人相匹配,为什么他总不肯放过她?

种种思虑,纷至沓来,何时睡着的也不知道。直到一阵轻微的申吟声,吵醒了本就胡思乱梦、睡不安枕的江如瑛。

是宋浩男!

江如瑛立刻翻身起来,扭亮了大灯。

宋浩男脸上红得吓人,江如瑛伸手一触他额头,被那惊人的热度给吓着了。他烧得好厉害!

“浩男,浩男,你哪儿不舒服吗?”江如瑛急得团团转,这三更半夜的,教她哪里找人帮忙去?

宋浩男微睁开眼看了她一下,抓住她的手,喃喃说:“我好热”

可能是伤口发炎了,宋浩男闭上眼,难受得在床上翻来翻去,两道剑眉紧紧深锁。

冰箱中好象有冰袋。江如瑛立刻冲到楼下去取来冰枕,拿条毛巾包好,扶起宋浩男的头躺在冰枕上。

接触到冰凉的东西,宋浩男的难受似乎也镇静许多,不再不安的翻覆。

记得药包里有退烧消炎的药粉,宋浩男吃完晚饭,好象也没有服药。

她真粗心,怎么就忘了提醒他吃呢?

“浩男,吃药了。”

温柔的叫唤唤醒高烧昏沉中的宋浩男,微睁开眼,江如瑛关切的脸庞就在眼前,还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他看见她手中的水和药包。

“做什么?”他烧得迷迷糊糊了。

“吃药,吃药会快点好哦!”她软语温言,把他当成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药?他孩子气地偏过头,引来一阵目眩,哑声说:“不吃!”

药很苦很苦的。

江玄也不爱药,小时候每次生了病,江如瑛总要费好大的劲,半诱半哄地才骗他吃下药去。

“你乖,吃药好不好?吃了药,我才疼你哦!”都烧成这样了,还这么倔。

“药很苦。”他埋怨着,好似这样就可以不用吃药。

“药苦才有效啊,来。”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她胸前,把药送到他嘴边:“嘴张开。”

他把嘴闭得紧紧的,像在跟谁赌气。

“你不吃药,我不理你喽!”江如瑛使出杀手?,每次江玄死不肯服药,她就这么威胁他。

迟疑了一下,宋浩男终于张嘴让江如瑛喂药。

“这样才乖。”她连忙称赞他。

“好苦。”他的五官全皱成一团了。

她喂他喝水,以冲淡苦味。宋浩男烧得久了,唇焦舌燥,适时的一杯水无疑如甘泉。

“睡觉吧!”她扶他重新躺好,为他盖好被子。

他拉住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好舒服,更舍不得放了:“别走。”

“我不走,我去拧条湿毛巾给你擦汗。”她宁谧的神情语态一下子令他安了心。

拭干了汗,江如瑛又找了一个塑料袋装了一些冰箱冷冻库里敲下来的碎冰,隔着毛巾枕在宋浩男头额上。

宋浩男时而呓语、时而申吟,折腾了大半夜。江如瑛被他惊醒了好几次,所幸他的脸色已不像最初所见那般潮红。到了天快亮时,终于可以安然入睡。江如瑛心也宽了,疲意渐渐袭来。

宋浩男醒来时,神智已经清明。

江如瑛安详的睡脸就在眼前,侧身半搂着自己。

他只模糊记得自己烧得很厉害,是如瑛一直在照顾他?

他依稀还记得江如瑛温柔地拍抚他,柔声和他说话,还不时为他擦身。

是这个搂着自己的如瑛吗?是她吗?

她仍熟睡着,身子随着呼吸浅浅起伏,白皙的皮肤如婴儿般细腻,宋浩男可闻到自她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这香味彷佛在诱惑着他。

轻哼一声,江如瑛醒来了,第一眼看见的是半撑着上身目不转睛看着她的宋浩男,不由得心一颤。

“你醒了?”

低头检视身上的衣物,江如瑛呼出一口气,幸好,没有什么不雅的镜头。

宋浩男的脸色有一点苍白,嘴唇也稍欠血色,头发蓬蓬松松的,别有一种颓废的美,他是那种何时何地都吸引人目光的男子。

小心地瞄了他一眼,宋浩男正巧也在看她,湛然有神的双眸不复昨夜发烧时的涣散。

他──已经痊愈了。

“你肚子饿不饿?我去做早餐。”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却又无言以对,江如瑛尴尬极了,搬出这一千零一个不用面对他的理由。

在她快走到房门口时,背后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谢谢妳昨晚一直在照顾我。”

江如瑛客气地点头回礼:“这是我该做的,你不用跟我道谢。”

她很有礼,但客气生疏的保持着两人的距离,就像他是她的主人,而她是他的奴隶。

宋浩男很不喜欢这样,他不是娶一个主妇回来,这些家事让佣人去做就好了,他要的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妻子。

瞧她看着他的畏惧眼神,活像他会生吞了她似,他在她眼中真有这么可怕?

江如瑛一双巧手最擅长的就是拿画笔和杓子,她的画画得好,是众人皆知的事;她的厨艺精到,就只有陈英玲和江玄知道了。吃惯了母亲亲手烹调的家常菜,江玄对外头的食物完全不感兴趣。

宋浩男下楼来,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短裤,修长的腿均匀而结实。他有慢跑、打球的习惯,即使再忙,也要抽空运动,所以举止间流露出运动员才有的活跃力。

江如瑛怕他吃不惯,小心翼翼地注视他的反应。

宋浩男尝过的美食不少,但江如瑛的菜让他想起了乡下的老人家,那是家的味道。

“合你的胃口吗?如果煮得不好,我会改的。”他为什么一语不发?一定是菜做得不合他的意。

“很好吃。”他下了评语。

江如瑛松了一口气,她一直认定自己只有这两样才华。

他下一句话却让她又揪紧了心:“不过妳不用煮饭。”

“为什么?”如果不做事,那她是为什么而存在呢?

“这些事让佣人去做就好了,不然请佣人做什么?”他娶她回来,不是来做下女。

可是他很想吃她亲手做的菜,因为有家的感觉。

每天辛苦工作回家后,有甜蜜的妻子笑盈盈地迎向你、在温暖的灯光下闲话家常,是每个男人最大的幸福。

他看着江如瑛,心底就会浮漾着这些前所未有过的念头。

从前他只知埋头拚命工作、追求欲乐,隔日一觉醒来,又心无旁骛地再度投入工作。

他以前从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妳是我的老婆,不是佣人,这些事不用妳动手。”很奇怪,对她说话,他的语气就好不起来,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你帮了我妈这么大的忙,我做点事是应该的。”她急说。

这时宋浩男不禁有丝懊恼。如果如瑛永远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时时挂在嘴边,那实在太没意思了。

他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错,对于想要的东西,他一向是巧取豪夺、不择手段的。

得到是得到了,但她真正属于他了吗?

“随妳。”沉吟半晌,他决定由她去,江如瑛脸上的表情好象他突降隆恩,他也莫名欣悦起来:“不过,妳不要做得太累,其它的工作妳就别做了。”

“谢谢你。”

吃完早餐后,江如瑛忍不住又要洗涤碗筷,她习惯亲力亲为。

宋浩男张口正要发话,想想又把嘴闭上了。

之后开车去医院换药,医生嘱咐要按时服药,尽量避免牵动伤口。

回途中,宋浩男看着前方,慢声说:“右转。”

多年没回来,台北的路变了许多,江如瑛依照他的话右转,以为这是回宋浩男家的近路。走了一阵,愈开愈发现不对。

这方向倒像是开往她住的地方。

丙然没错,到她公寓楼下时,宋浩男叫停车。

“下来吧!”

江如瑛动也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

“为什么要到我家来?”

宋浩男的表情好似她早该知道:“我昨天说过,结婚应该让双方家长知情,今天我是专程来拜访我的丈母娘的。”

想到可能发生的冲突,江如瑛的心一直发颤,她最怕见到吵架的场面。

“你打算怎么跟她说?”她的脸色苍白。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看出她心底的恐惧,偏偏仍是一副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着的样子:“妳想瞒她多久?江玄一定会跟她说的。”

至少能拖则拖啊!

江如瑛手拿着钥匙,一直不能对准钥匙孔,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把门打开了。

江如瑛暗暗祈祷着:不要在家

显然上天没有听到她的祈愿,陈英玲听到开门声,从房间走了出来。她上午没有安排事情,下午才要到工厂巡视。

江玄昨天回来,脸色不是很好看地说了一句:妈妈到朋友家去,暂时不回家了。然后,就把自己关进房内,任凭她如何追问,他闭紧了嘴也不回答。

这事挂在陈英玲心上,不能释怀。如瑛要住在什么样的朋友家不回来?

一见江如瑛出现,悬念的心放下了,迎了上去:“妳去了哪儿?也不打电话和我说一声,江玄这孩子问他又不答。”

陈英玲突然发现江如瑛身后还站了一个人,一见之下,惊讶地呼叫出声:“宋董事长?”

太令人意外了!他怎么会和如瑛在一起?

宋浩男率先踏前一步,伸出手去,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陈董事长,冒昧来打扰妳,希望妳不见怪。”

“哪儿的话,请坐。”陈英玲对这不速之客既惊且喜:“如瑛,妳去泡茶招待宋董事长。”

江如瑛正需要有件事来冷静一下她纷乱的情绪,宋浩男却制止了:“不用忙,事实上,我和如瑛有事要和您说。”

陈英玲满月复疑问全写在脸上,他和如瑛有什么事要告诉自己?

宋浩男拥着江如瑛肩膀坐下,陈英玲睁大眼睛!从不曾听说如瑛和宋董事长认识,他们的关系已经如此亲密了吗?

“陈董事长──呃,或许我该改称一声伯母,毕竟我们的关系即将改变。这件事没事先征得您的同意,我们就自作主张地办了,现在才来向您说,请您不要生气。”说是晚辈向长辈报告,宋浩男的态度却殊少谦谨。

这时陈英玲月复中疑问更形扩大,看看女儿,又看看宋浩男。

江如瑛一脸愁虑,低头不语;宋浩男却是一派潇洒自若,她更加弄不懂其中闹什么玄虚了。

江玄本在房中睡觉,昨夜生了一晚的气,翻来覆去睡不着,闹到两、三点才倦极入梦。这时听到客厅有说话声,开门出来看个究竟。

客厅中三人听到开门声,都转头过来。江玄和宋浩男一照面,顿时无名火冒三千丈,大喊:“你来干什么?”

“小玄,不可以对客人无礼。”陈英玲斥责他。怎么回事?看样子连江玄都认识宋浩男,而且还和他大有过节,她怎么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

江玄指着静观不动的宋浩男:“他没资格来我们家。你给我出去!”这句话是对宋浩男说的。

陈英玲尴尬不已,斥说:“江玄,你太没有礼貌了。”

这个孩子今天发什么疯?

宋浩男无视气忿的江玄,剑眉一掀:“没关系,让我把来意告诉您吧!我和如瑛在几天前已经结婚了,今天来就是要告诉妳这件事。”

一时之间,陈英玲以为她听错了:“什么?”

“我和如瑛已经结婚了。”他重申一次,刻意亲昵地揽住江如瑛肩头。

“怎么可能?如瑛和你结婚了?你们几时认识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如瑛,这是真的吗?”欲待不信。

宋浩男和江如瑛亲密地并肩而立,面上毫无一丝笑容的江如瑛距她不过两臂之遥,却有如千山万水相隔。

江如瑛低垂着头,鼓不起丝毫勇气向母亲说出这个会令她心伤肠断的消息。

“没有什么好奇怪,这个小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江玄咬牙切齿,双目如欲喷火。

“江玄!”这是一声惊呼!

老天!多仇恨的眼光!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能令他们彼此怨怼如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谁能告诉我?别让我像个傻子似的混猜。”看看江玄,又看看江如瑛,他们全怎么了?

“江玄?”

江玄的眼光像要把宋浩男生吞了。

这僵局该由谁来打破?一直沉默不出声的江如瑛抬起头,脸色十分苍白,就连声音也在发颤,教人止不住的怜惜。

“妈──对不起,我事先没告诉妳,就和浩男结婚了,请妳不要生气。”

她哪是气?她是一头雾水,只想弄清楚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她不知情的秘密。

“妳突然告诉我妳结婚了,妈当然会吓一跳。如瑛,妳告诉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是责备,江如瑛却止不住潸潸落下泪水:“没什么,我和浩男情投意合,所以我们结婚了。”

这个谎话太不高明了。

“如瑛──”陈英玲最心疼这个女儿。

“什么情投意合?”江玄再也忍不住,他暴跳如雷:“他这种人懂得什么叫爱情吗?他娶妳是有目的的,就妳傻,乖乖要听他的话。妈!妳能忘得了他给妳的创伤和痛苦吗?我不信!妳以为妳这么做,外婆会高兴吗?妳拿自己一生的幸福来换取外婆工厂能经营下去,外婆她会内疚一辈子的。”

宋浩男料得没错,鸭蛋再密也有缝,真相终于被揭发了!江如瑛这些日子所积压的痛苦在这一刻全爆发出来,像是犯人终于等到行刑的日子,但不可思议的,她的心情竟是异常地平静。

“什么一生的幸福?什么工厂?”陈英玲忙着追问,隐隐察觉到不幸的气息。

“我以和宝华签约为条件,要如瑛答应嫁给我。”毫不畏惧的宋浩男,不带任何感情说出他逼婚的手段。

没有!她没有听错。陈英玲很确信。

可是──怎么会?莫怪乎她满月复疑窦。如瑛的生活圈子再单纯也不过,有些什么朋友她都知道。宋浩男怎么会出这种手段来胁迫如瑛和他结婚?他们不认识啊!

如果她知道了那段过去,恐怕不会如此断言吧?

“为什么?”她是客气的,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处事须得留下一步余地。

“还有什么为什么?这混蛋他十三年前欺侮了妈还不够,现在还要继续折磨她。我真恨,为什么我的父亲竟是他!”

字字带血的控诉,无情地震痛陈英玲的耳膜。什么?宋浩男是江玄的父亲?

那他是那个徐浩男?

陈英玲一个箭步冲上去,扬起右手,宋浩男明知她要做什么,却是不闪不避。

啪!一记清脆的巴掌声之后,宋浩男脸上多了五道既红且清楚的指印,陈英玲握起拳头,往他胸前拚命搥打,恨不能将他打死。

“妈!”呆了一会儿的江如瑛惊叫着,急忙拉开彷如疯虎的母亲。

“你这个混帐!欺负了我的女儿,我不能和你算完。”扑上去还要再打,被江如瑛拦腰一抱阻止了。

从没有看过丧失理智的母亲,而且是为了自己,深感有负亲恩的江如瑛泪水难停。

她太不孝了!

“妈,妳不要这样──”

“你不能欺负我女儿,你和我签的约不算,我宁可宝华破产,也不能让你蹧蹋我的女儿,你这个禽兽!如瑛,别怕,一切有妈。”

“可惜太迟了,如瑛和我举行过公证结婚,她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他要她是要定了。

明知江如瑛并不爱他,他却甘愿放弃大好前程,坚决和李湘文退婚,弄得血刃相向。亲生儿子不认他、众人不谅解,他试问苍天,所为何来?

“如瑛,妈不要什么工厂了,破产便破产吧!妳别傻,妈不要妳嫁给这么一个禽兽!听妈的话,妳别回到他身边。”紧抓着江如瑛的手,陈英玲向她索求保证。

江如瑛无言以对,她──已经是浩男的妻子了。

“妈,别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工厂没了还可以再建。”江玄叫着,强烈摇动江如瑛的心志。

眼见江如瑛心意逐渐不坚,宋浩男心想不下猛药不行了,抢在陈英玲还要说话前,插话说:“如瑛,妳可以选择让妳妈坐牢,或是回到我身边。”

这摆明了是威胁!除宋浩男外,三人闻言脸色大变,江如瑛想不到事情如此严重;江玄则快气疯了!宋浩男竟然这么卑鄙。

他明知江如瑛不可能坐视陈英玲坐牢的。

“我──”还有什么好考虑的?有别条路可走吗?“我跟你回去。”

“妈!”

“如瑛!”

看见至爱的人为自己忧急,江如瑛心中伤痛难禁,但她必须这么做,才能保护她最爱的人。

“你们别这样,浩男不会亏待我的”

善良的江如瑛设法宽解他们不要为自己担忧,但她实在没有半分把握未来有什么幸福可言。

自觉已经尽到责任,宋浩男伸臂揽住江如瑛的腰肢,将她拥入怀里:“下个月我和如瑛公开宴客,请两位务必光临。你们若是不来,如瑛会很伤心的。走吧!”

半拖半抱,两人走向门边。

“别走!”踏前几步,扳过宋浩男的肩,江玄右拳挥出。

宋浩男快捷地侧头一避,放月兑江如瑛。江玄此举,他眉也不皱,高大挺拔的身量一站,教人呼吸为之一凛。

“闹够了吗?”就这么冷冷一句,震慑住正打算再出拳的江玄。

“江玄,不要!”

她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意外,所有罪过都让她一人担起吧!

江玄垂下了手,也浇熄了那股莫以名之的仇恨之火。

“我会打电话给你们。”

拉着宋浩男离开,不再多看一眼,深怕酸楚化作热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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