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癆梅夫人 第3章(1)
作者︰陳毓華

小院子沒什麼看頭,她咯吱咯吱踩著雪走了兩步,然後踏上石伯掃出來的一條路,木門外的小木橋下,溪水已經成冰,雪霧漸漸散去,整個平原一覽無遺,在滿山遍野如扯棉絮的雪白中,對面隱約有間房舍。

原來還有鄰居。

站在外頭不過片刻,冷意從腳底慢慢的延伸上來,她狠狠的跳了幾下,這要讓春芽看到,會念得她耳朵長繭。

也才想著,想人人到。

腳底踩雪的聲音轉眼來到她跟前。「小姐,你怎麼出來了?這冷天有什麼好看的,你瞧,把嘴唇都凍紫了,該喝藥了,我們回去吧。」撐著一把油紙傘的春芽,把傘往前一遞,遮去盛知豫半邊視線。

「又吃藥?」她蹙眉。

「得吃藥身體才能好得快。」

「好春芽,這藥可以停了吧,我都好到不能再好了,」重生前,那藥她吃了十幾年,一聞到味道就反胃,一進口就惡心,就連那個藥字,一听就覺得苦從舌尖泛到舌根。

「小姐又孩子氣了,吃藥哪能討價還價,說停就停,總得請郎中來瞧過才能算數……至少得把帶來的藥包給煎完,生病最怕剩下那麼一兩分病氣是不是?」

盛知豫豎起兩手投降。「小的遵命!」

「小姐又打趣我!」她跺腳。

主僕倆往回走,春芽忍不住開口,「小姐一口氣給黃嬸這麼多錢,那些銀子又能撐多久?」

開門七件事,這的確是嚴峻的問題。

生活是一件非常現實的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遠比琴棋書詩畫來得要緊。

春芽小心的看著小姐臉色,只見盛知豫一臉平和,她連忙拍胸脯。「都怪春芽不好,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姐就別操這個心了,小姐還有春芽,春芽身強體壯,多的是想聘我去做事的人家,我去掙錢,餓不著大家的。」

盛知豫唇邊綻開一朵小花。「我知道你能干,就算拿十個人來跟我換我都不肯,只是不論如何,我掛著主子的名頭,哪能讓你去別人那里干活,自己在家里享福的?」

「那如果拿十一個人小姐就換了嗎?」

盛知豫用青蔥白指點了點她額頭。

春芽模著頭,「本來嘛,如果十個人換不了春芽,十一個人小姐就把我換了,我多不值錢。」語調居然還帶了點怎麼會這樣的感覺。

「十一個勞力……倒是可以考慮喔。」盛知豫故作深思考慮狀。這丫頭,逗得她想稍稍傷春悲秋都沒辦法。

春芽扁嘴了。

「逗你呢,就算給我金山銀山,我都不換的……欸,別感動到哭鼻子。你別急,你忘記我的嫁妝還攢在自己手里,當然,寅吃卯糧,吃嫁妝過日子是不成的,安頓下來後,讓我想幾天,總會想出能賺錢的法子來。」

十幾年的當家主婦,她還能做什麼?

說好听一點,食衣住行所有該干的活都有奴才替著,當然她也不能一問三不知,多少涉獵,為的是要抓住丈夫的心;至于那些如何擇人而用,讓各個崗位的下人各司其職,也是她的分內事;若有宴會,要展現良好當家主母的能力,挑選菜色、酒水、器皿及回禮,都要出色而適宜。

內能理家,要條條不紊,外不能丟了伯府臉面,雞毛蒜皮,樣樣要求,偏偏沒有教一個主婦如何去掙銀子、賺家用。

這紫霞山下,指不定她會住上一年、兩年、五年…甚至一直到白發蒼蒼走不動為止,若是只出不進,就算有金山銀山的嫁妝也不夠吃,再來,她雖然夸口有嫁妝傍身,別人不知她的深淺,她自己知曉,那些個金石玉器,珠寶古物,箱籠全都放在伯府的倉庫里,她院子里的家具又是一堆笨重東西,只是擺著好看,也不能拿出來賣,幾家小鋪子的流水錢掌在周氏手里,拿得出手的就一些隨身衣物和心愛的飾品。

知道要離府,出門前,她把身邊所有的銀子都帶上了,雖說全部都帶上,充其量也幾百兩之數。

幾百兩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可又能吃得了多久?

她真的要好好想想……

晌午前,石伯趕著小毛驢板車到距離入山口最近的縣城去了。

她這大病初愈的身子禁不起寒,整天離不了炭盆,一燒還得好幾個一起,別說石伯夫婦倆自己舍不得用,其實也沒多少余炭,這一來,炭很快見底。加上多了兩口人,她還好,春芽食量大,家里余糧本來就不多……石伯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所以,趁著大雪下來之前,穿著簑衣出門采買去了。

冬天日短,很快天就黑了。

一屋子的女人,盛知豫不知道在想什麼,安安靜靜的揪著一塊手絹發呆,手指卻自有意識的揉過布料角角的一株蘭草。

堂屋里已經點起煤油燈,她心里恍惚的浮起一些什麼,才要想起來卻被春芽突兀的打斷了。

春芽從後門轉進來,呵著干凍的雙手,「這天氣一天數變,雪歇了又下,一會兒還出日頭,真是不叫人活了,」接著口氣丕變。「還好我身上油多豐厚,要不然就難過冬了。」

她還真是小看了這鄉下地方,要忙和的事情比雜草還多。

黃嬸年紀大了,一入冬容易腰痛腿酸,自己看不過去,干脆把她大部分的活計都給攬了,接了手才知道黃嬸一個看似上了年紀的人,一天忙上忙下,得干那麼多活兒。

「辛苦你了,喝杯熱茶去去寒吧。」一個竹節杯子來到春芽面前,杯口冒著熱氣。

她很順手的接過來,一口喝光,喝完才想到,「小姐要春芽不必伺候,怎麼換成小姐伺候春芽,還給茶喝?」

「這不算伺候,是互相,你一早洗衣燒飯,雞寮鴨舍柴房,忙得腳不沾地的,我給你倒個水又不算什麼。」

「小姐人真好,就大少爺不懂小姐的好,他真沒福氣。」

「幸好他不懂,要不然我們哪來自由自在的放生生活?」她的個性里有不被發掘的隨遇而安,那些她以為該這樣過下去的日子蒙蔽了她,以為守著三從四德就是她的人生,但是重活了一遍,她怎麼能再重蹈老路子?

原來很多事情只需要想開,前面就會出現不同的路。

「我的好小姐,你真的這麼想?」

放生……小姐真想得開,一般女子要是遭到此等遭遇,要不永生不敢踏出家門,要不把眼淚當飯吃,她家小姐這兩天卻是飯多吃了兩碗,神情開朗,又恢復未嫁時會同她說說笑笑的性子了。

但她可沒小姐這麼樂觀。「這種凡事都要自己動手操持,繁瑣又雜碎的日子,雖然自由,也是無依無靠,太太這是要讓小姐自生自滅。」

「無依無靠還是自由自在,你怎麼想,它就是你想的那個樣子,何必鑽牛角尖?我是不管他們心里什麼盤算……誰說女人一定要靠男人?你忘記祖母年輕時一手繡藝京城無人能及,要不是踫上祖父,這才下嫁,她說她寧可孤身一人,也不會為了不愁吃穿去嫁人。」

「小姐想家了。」

想家嗎?

其實並不。

她有四個哥哥三個姊姊,一個妹妹。大哥、二哥、三個姊姊和她是正房母親所出,庶子的三哥、四哥和小妹分別是兩個姨娘所出。

爹娘重男輕女,眼里只有兩個嫡出哥哥,她這嫡出麼女在眾多姊妹環伺的環境下實在也不值錢,加上後來母親過世,她很小就被祖父祖母帶到跟前教養。

她三歲在祖父的嚴格監督下開始寫毛筆字,四歲學畫,五歲拿針學刺繡,也打那個時候開始,她才知道祖母曾是松江最有名的繡師,一手穿針走線的功夫叫人嘆為觀止,她看著那白綢料子里的花貓還用手去戳了戳,以為它會追著繡球從里頭跑出來同她戲耍。

她覺得有趣,一頭栽了進去,卻總覺得自個兒學的和姊姊們有些不同,那時的她年紀小,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很心安理得的說服自己,老師願意教,學生哪有不學的道理?

她哪里知道那些個一樣樣繁復的繡法,七繞八轉的配色,被針戳得十根手指頭輪流發炎的技藝,是姊姊們夢寐以求卻求不到的……

家里開的是繡莊,繡莊女兒怎能不懂刺繡,家中姊姊各個女紅針黹出挑,容貌也不差,京里內外來求親事的人家不勝枚舉,遠近馳名,女乃女乃卻不太給她們好臉色,每每她們來請安,總是隨便打發走。

「這幾個孩子充其量稱得上是稱職的繡娘,除此無他!」

「繡娘難道不好?」她天真的問。

「繡娘是匠人,有工藝的匠人沒有不好,只是缺乏獨創性的精神,成不了師。」瓦匠木匠廚師石匠泥水匠鐵匠染匠屠宰匠裁縫剃頭匠油漆匠船工……皆是匠人,生活少不了匠人,然而,要成為宗師,獨步天下,能力、智慧、天分,成就的物品與眾不同,還需要才華。

匠人和匠師,一字之別,如雲與泥。

那些個能力、智慧、天分、才華,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也不曾細究,只是小時候姊姊們沒少過給她嫉妒的眼光和使絆子。

盛知豫看著自己的一雙手,上輩子的十幾年忙著和他人虛與委蛇,爭來斗去,她居然把那樣的技能和從中得到的快樂也忘光了。

她辜負了祖母對她的期望,也辜負了自己所學。

婚後的第五年,祖母病重,那時纏綿病榻的祖母叫人帶了口信,希望見她最後一面,可周氏不允,她說嫁出門的人,便是潑出去的水,再與娘家無關。那種打骨子里瞧不起商戶的表情讓她覺得受辱,她忍著跪求許久,最終還是沒能見上祖母一面。

其實最可恨的不是周氏,是她自己,那時的她為什麼沒有勇氣拋開一切回去見祖母?

懦弱的她、那沒能見上的最後一面,在往後的歲月里成為她心里的遺憾。

這會兒……她捏緊了拳頭,時間倒回她婚後的最初一年,她還有機會回家見祖母對不對?她還有機會查明祖母的病因,身子骨一向硬朗的人,哪能說倒就倒?

這麼簡單的事情,她重生前為什麼就是沒想到?

春芽見盛知豫不言不語,以為自己挑起小姐的思鄉情緒,有些歉疚,她搔搔臉頰,其實不是只有小姐想太夫人,她也想呢,只是成為小姐的陪嫁丫頭,她又哪能隨便回去?

「石伯還沒回來嗎?都出去一整個下午了,不會是在路上被什麼絆著了吧?」

石伯出門去,剩下一屋子的女人,她倒不是怕這鄉下地方突然跑出個什麼盜匪小偷之流的人來,是擔心石伯的安危。

「黃嬸去門口探了好幾回都沒看到人,婢子猜是讓大雪阻了路,回不來了。」

路上一旦積雪,寸步難行,那小毛驢的腳力也不知道夠不夠?

「不礙事的,也許只是耽誤了,石伯在山腳下住了這麼些年,這條路蒙著眼楮也能走透,總之,再等等吧。」

天色已經全暗,盛知豫看著心急的春芽,臉上波瀾不興,她若不能穩定軍心,家里豈不是要亂成一鍋粥?

既然小姐說不會有事,那就不會有事。春芽見盛知豫神情篤定,也像吃了顆定心丸,放心的到後頭忙去了。

一直到酉時二刻,石伯仍然不見蹤影。

黃嬸和春芽急到不行,心急火燎的躲到小廚房後頭的樹下悄悄商量。

「要不,我到對面去借點炭回來應應急,也好過我們在這里干著急,這死老頭回來我非剝了他的皮不可,讓人擔心成這樣。」黃嬸叨絮著。

她們沒炭火,縮著脖子忍一忍也就過了,屋子里的小姐不成,就算她一直說不要緊,多穿幾件衣服一樣暖,可要她來說哪能一樣?小姐就是小姐,何況身子還在休養,要是又得了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

「對面那戶人家嗎?」

「嗯,搬來沒多久,一向深居簡出的,不管了,去借了再說。」黃嬸月兌下圍裙,攏了攏頭發,便從屋旁的夾道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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